最近常想起丽雅，她是我的初恋。我以为关于丽雅的记忆就像沉进海里的石头，时间越久越不见踪影，没想到，其实像虚掩在浮沙里的秘密，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打反而让它越来越清晰了。

我认为这样下去不好。

一是会影响家庭和睦。我老婆说，她受不了我的梦话，以前还好，一年也就能听到一两次丽雅的名字，现在不行了，差不多一两周就能听到一次。她知道丽雅是谁。她说，你天天想啥呢？把这件事解决了。以后再听见丽雅俩字，你知道什么后果。

二是我变得越来越愤怒了。我这么大岁数了，当然越活越明白，对于一个人来说，什么才是确切属于自己的东西？财富？健康？还是老婆孩子？都不是。是记忆，唯有记忆百分之百地属于自己，哪儿也跑不了。记忆这么宝贵，可她丽雅偏偏总要霸占着一部分，而且现在居然又在扩展，简直是强取豪夺，凭什么？凭我当年给她写了12封情书全被她付之一炬？凭我当年满脑子她的音容笑貌却连她的手都没拉过？这不公平。

必须把丽雅，不，连同我的初恋，从我的记忆里清除。

怎么个清除法？

罗家力，我高中时代的好友，那时候我俩一起打球，一起学习，形同一人。只有他最清楚我和丽雅的事。我决定找他问问。

我约家力出来喝酒，他嫌弃，说，当我是抽水马桶？总是把衰的东西都往里倒。

我说别废话，赶紧的。家力照旧如约而至。

家力说，这次又是啥事？银行没钱了？还是升职没戏了？我说比那严重。说完直接喝干了一杯酒。家力说你慢点喝，然后把跷着的二郎腿放下来，收了嬉皮笑脸听我说。

我说，最近总想起来丽雅。家力说，谁？他停顿了一会儿，像是在记忆里检索丽雅，然后说，又是你那个所谓初恋啊，那不都是老皇历了吗？怎么又捯饬出来了？我问他，难道你不想你的王笑英吗？他说，才不想，高中那点儿幼稚的破事儿，想它干吗？各走各的，早就没交集了。人生轨迹早已既成事实，改变不了。他说完，一仰脖干了一杯酒。我说，我做不到。我需要彻底把丽雅从记忆中消除，有好办法吗？他瞪了我半天，说，这么狠？我说，必需的。以前我和你一样，无所谓，现在我愤怒。我把家庭和睦以及记忆宝贵的理论和他说了一遍。家力想了想说，你说得也对。王笑英也一样，挺过分的，天天在朋友圈晒她的幸福——给谁看呢？说完干了一杯酒。我说，你还有王笑英的微信？家力说，她加的我，我不想加来着。说完又干了一杯酒。我说你慢点儿喝。

没过多久，家力喝多了，没提出什么办法，嘟囔了一晚上他和王笑英的过往，哭得稀里哗啦的。

家力算是废掉了，清除记忆的办法只能靠自己了。

我想了好几天，最后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，得和丽雅见面，得靠强有力的当前印象，冲击并且覆盖掉过去的记忆。

我从朋友那儿打听到了丽雅的联系方式，发消息给她，说出差正好路过她这里，问她有空见个面吗。她说好啊，问要不要叫上另外两个老同学一块儿热闹热闹。我说就咱俩吧。

见到丽雅的时候，发现她胖了，两边颧骨上各渗出两片儿椭圆形雀斑。手好像没变，细细长长的，我猜应该是暖暖的、滑滑的。

我有些局促，这是我始料未及的。一时想不出要说的话，总喝茶。

这种局促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年少时见到丽雅时的诸多画面，她观看我打球时的笑靥，她坐在我前面学习时的背影。这种局促像穿越了时空，历经数年的空白，如今突然从天上掉了下来。丽雅就坐在我面前，样子有点疑惑。

丽雅说，你找我不是为了坐这儿闷头喝茶吧？她的声音也和从前一样。我喝了一口茶，连说了几个不是。我胡乱往局促的黑洞里填了一些话题，我们聊的都是关于别人的回忆，没有我们自己的：谁谁那时候暗恋谁谁，谁谁借了钱就犯健忘症 自然少不了家力和王笑英的话题。丽雅问，罗家力现在怎么样？我说还那样，表面上大大咧咧，其实对人家还念念不忘。丽雅淡淡一笑。

没错，我捕捉到了这个淡淡的微笑。这微笑也像是穿越了时空而来的。

高中毕业前夕，我们这些来自各个县城的学生就要各奔东西，宿舍里满眼都是打包好的行李，凌乱的考试卷子到处都是，一幅和往昔决裂的景象。傍晚的时候，家力去找王笑英了，我忍不住想去找丽雅。我有点不甘，在那些逝去的日子里，我只是默默激动地给她写信，却很少和她说话，我想找她倾心长谈，或许能在教学楼后寂静的操场上牵一牵她的手。我鼓足勇气向丽雅的宿舍走去，心里默背着约她出来的台词。离宿舍不远的时候，我看见丽雅正单腿蹲在门口，面前的地上摆着一个白色搪瓷脸盆，盆里是一团忽明忽暗的火苗，她手里一直拿着什么东西往火里送。我走近了一些，停住脚步，看见她手里的是信，她一封一封地拆开，取出信纸，扔进火盆。我没有找她，眼前的她遥不可及。至今我都没忘记那一刻，她凝望着火焰，火光只把她面前的一点夜色驱赶走，映照出她淡淡的微笑。

我用很小的声音问丽雅，毕业那天，你为什么把我的信烧了？她说，你的信？不是，是我的信，我写给一个人的信，没寄。我说，你的信？写给谁的？她说，别问了，让它永远藏在记忆里吧。

和丽雅见过面之后，我有点难过，也有点泄气。

最近还是常想起丽雅。